大昌先生姓吴，原本是州山的名门望族，我认识他时是个标准的破落户。他容貌清朗秀气，眼睛炯炯有神，个子高高瘦瘦，落拓而有才气，颇有长者风度。他住在隔壁“进士台门”，是我的邻居。

大昌先生是那种怀才不遇，放荡不羁，徐文长式的人物。学识渊博，写得一手好字。他的字颜骨柳风、老辣脱俗，在湖塘无人出其右。他不象我父亲，给左邻右舍写春联，给生产大队出墙报，热心而愿意出手。大昌先生认为，字写多了会不值钱或不被人看重，所以轻易不肯出手。在那个一律称同志的时代，人们尊称他先生，可见他的学识人品颇为人们看重，也好象说明他是个旧式的文化人。

不知为什么，我有点呆头呆脑，先生倒反而喜欢我，常常给我讲些文字上的典故、乡村间的俚语。至今我弄不明白，他对我，是满腹经纶想倒出来晒晒太阳发泄发泄？还是对我情有独钟，想培养教育点拨我,让我少点呆气？

夏日的傍晚，河埠头凉风习习。湖边石凳上，一老一少“坐而论道”。先生说，讲付对联给你听听：“三间东倒西歪屋”。停了一下，“下联呢？”他问。然后他顾自抽烟，我歪着头想。我没有学过“大大学，明明德”，也没有学过“云对雨，雪对风，晚照对晴空”（声律启蒙）。当然对不上来。湖面上吹来一阵阵微风，凉凉的挺爽快；田野里蛙声似鼓，反倒觉得夏夜的静谧。过了一会，他只得自己接下去：“一个南腔北调人”。哇，对得真好！他又说，这是徐渭的，徐渭就是徐文长。他又讲了个徐渭不畏强权，蔑视权贵的故事：

皇上派来一个宦官，俗称太监的来绍兴做知府。绍兴的达官贵人、乡贤豪绅们都去送礼巴结，套套近乎。这徐文长算是诗书画文四绝的一代文豪，理应也去拜见，但他偏是不去。这太监知府等了他几天，觉得徐文长狂傲不羁，自己很没面子。对侍从们说：这狂生，有机会要教训奚落嘲讽他一番。此话传到徐文长耳朵里，就刻意打扮了一番去见知府。知府见其不伦不类的穿着，不禁失笑。他想，江南才子不过如此而已，就说：徐某人呀，人说你是绍兴文豪，今日老夫让你对个对联如何？听好，上联是“着冬裘搧夏扇，尔这书生不知春秋”（含春夏秋冬），他是借徐文长身穿冬衣手执扇子的古怪打扮加以嘲讽。岂料徐文长脱口而出：“生北方发南省，我笑大人少样东西”（含东南西北）。说到这里先生哈哈大笑。我迷惑：少样东西？先生指点：太监嘛，少了样什么东西？大笑。

先生还讲过一付奇联，上联是“冰冷酒，一点二点三点”。古时或书法上，冰的偏旁两点水，可以写成一个点。有个秀才为此联绞尽脑汁，茶饭不思，焦悴而死。第二年他的坟头上竟长出一支丁香花，有知情又饱学者拍案叫绝！原来其下联是：“丁香花，百头千头万头”，繁体字万字是草字头呀！

后来我离乡去外地谋生，只知先生晚年穷困潦倒。他的一生都是过的不劳而获的生活，卖家产从贵到贱，从大到小，从金银细软到硬头木器，卖得精精光光。最后他留下一句名言，还做下一件绝顶聪明的事情。名言是：世上最毒的是人的牙齿。他说自己吃田吃地、吃金吃银、最后吃完了石头。因为他最后卖了吃的是石板墙的石板。一件聪明事是指，那时他就懂得卖期房。他卖完了祖屋后搭了间小屋安身，最后竟把小屋在生前卖掉，钱可以少收，条件是等他死后业主才可入住。

呜呼，大昌先生！(鉴湖老呆)